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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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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水路依靠汴水,商辦行船雖不在少數,但畢竟地處內陸,河岸深闊有限,比不得沿岸海港那般巍巍千帆來覆去,來往商船大都輕巧靈便,不走龐巨的格局,是以當這艘比一般商船要大上四、五倍的栗色大船甫一入港,便引起了碼頭所有民眾的註意和好奇。

船舷邊立著一位文服少年,十六歲左右年紀,內著白底墨繡雅竹祥雲紋袖長衣,外罩胭紅方雲紋袖寬袍,頸戴長命鎖,頭飾翠玉簪,一身恰到好處又不誇炫豪奢的貴氣,面龐文秀如描,五官宛若以詩人最溫潤的筆法所勾勒,春風渡人的謙謙爾雅之中,又是渾身僅屬於這般年紀的輕快飛揚。

“啊,開封總算到了!”夏侯世家少主夏侯瑾軒滿面快意,讚道:“水路果然方便多了,多虧這些連結神州大川的運渠,這一路才不需拘束在狹□□仄的馬車上,既快捷又舒適!”

說著兩手輕扣,探尋腹中墨水,正欲吟詩一詠運河,一名同服色的勁裝少女自船艙搖搖晃晃走上來,面有菜色地朝他虛弱喊道:“瑾哥哥別呆站著,快來扶我一把……”卻等不及攙扶,幾個快步撲上船舷,朝底下哇地嘔吐起來。

酸味飄彌,夏侯瑾軒連忙憋住氣,強忍著沒有遮掩口鼻,但仍是一臉不敢領教的表情看著嘔吐出來的穢物嘩啦入水,唇開一線勉強說道:“吐出來會舒服得多。為難琳妹妹了,妳們在北方向來以馬代步,少有機會乘舟,也難怪會暈船。”

“我……我以後再也不乘船了,沒得找罪受,嘔……”

夏侯瑾軒一面拍著她的背,心裏一面暗想自己不會暈船實是幸運。身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兼又經營海運商務的夏侯世家少主,不會武功已讓重視武風的父親極度不滿,數落他不及騎射俱精的堂妹夏侯琳,要是再會暈船,向來替他在父親面前說情緩頰的二叔只怕也要露出吾家侄兒不成材的表情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就算接掌了家中營生,他也不需要跟著押貨跑船呀,那麽就算他會暈船又如何?頂多不搭乘自家船只罷了,似乎也不是多要緊的大事嘛。

夏侯瑾軒還沈浸在自己的內心對白之中,夏侯琳嘔光了胃中酸水,覺得舒坦不少,抹了抹嘴擡起頭,正見碼頭邊上立著三名服色相似的男子,一身清爽的藍與白,當中最前頭的白衣少年銳氣逼人,站得十分直挺,臉上帶著一抹不快並且容忍的表情望著他們。

“……瑾哥哥,夏侯家在開封有仇人嗎?”

夏侯瑾軒回過神,“沒有啊,怎麽了?”

夏侯琳往白衣少年一指,“那人臉色不善地盯著咱們看,該不會是見咱們的船漂亮,想打劫吧?”

夏侯瑾軒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大喜道:“哎呀,他不是別人,正是皇甫世家的少主,他接咱們來了!”語罷也不等夏侯琳就快步下船,來到皇甫卓面前,笑著作揖:“皇甫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皇甫卓一臉不悅:“為了不錯過你們的船讓你們枯等,我們提前在此等候,船一入碼頭我們便已見到,朝你揮手竟然視若無睹,看來許久不見,你神游的本事全未撂下,反而更加精進了。”

夏侯瑾軒苦笑,心想你挖苦我的本事也沒退步啊,拱手賠罪:“有勞相候,瑾軒一時岔思,還望皇甫兄莫要見怪。”

“罷了,你能不胡思亂想、神游物外,才真教我意外。”皇甫卓道:“先前寫信邀你來開封,你回信說要乘船前來,但開封和明州之間河道並不相通,你們可是沿岸北上至黃河口,再逆流而來的嗎?”他們乘來的船雖較一般商船為大,但要航行在海上卻是不夠份量,遇上海暴只恐翻覆。

夏侯瑾軒解釋道:“北上再入自黃河口會多花兩、三天的時間,我們走的是運渠,快捷許多。”

皇甫卓奇道:“運渠?那只能行走商船,私家船不是不允許通行嗎?”

“呵呵,我們搭的自然是商船。”夏侯瑾軒笑道:“夏侯家雖然主要經營海商,但有幾條通往內陸的行商水線是固定運作的,像明州通洛陽這條水線,以運渠相接水路河道,途經開封,以舟代車來此自然便利得多。”

皇甫卓忍不住哼了一聲:“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就是假公濟私。”

夏侯瑾軒撓了撓頭,道:“嗳,皇甫兄也太不知變通了,都是夏侯家的船,又正好遇到商船北上的時程,我不過偶爾搭個順風舟,假公濟私之說未免太嚴重了。”

“我不知變通?分明是你公私不分。出門游玩還有臉說嘴,這些等你有心世家之務時再來理直氣壯吧。”皇甫卓淡聲道。

夏侯瑾軒一陣無語,這時夏侯琳來到夏侯瑾軒身邊,皇甫卓不待引見,朝她抱拳道:“這位應是夏侯的堂妹了,仁義山莊皇甫卓見過夏侯小姐。”

夏侯琳眼睛在他身上轉了幾轉,笑道:“原來你就是皇甫少主,生得真是好看,和瑾哥哥的好看完全不一樣呢!剛才我看你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還以為夏侯家在開封惹了什麽仇人,正準備大幹一場哩!”她長於北方,性情被遼闊奔放的環境教養得十分豪爽,想到什麽便毫無心機地說了出來。

夏侯瑾軒聽著好笑,心想妳究竟是想褒他還是貶他呢,一面又擔心皇甫卓對她的直率言語心生反感,幸好他並無不悅之色,回道:“多謝夏侯小姐稱讚。夏侯世家處世正派圓滑,知言行善,在武林中聲譽極佳,向無結怨,開封城治安良善,府衙清靜,更是少有惡事。夏侯姑娘既為仁義山莊的客人,便毋需擔心不肖之人尋事,只管放心來此作客,皇甫家自會護你們周全。”

這一番話面面俱到,十分得體,夏侯瑾軒腹中卻是暗笑,這大概是盡皇甫卓所能最圓滑的辭令了,夏侯琳是客人身份,皇甫卓顧及皇甫家顏面才如此禮貌,如果對象是自小相熟的自己,他可不會這般客套。

皇甫卓讓身後的劉言和修武上船去卸下兩人行李,並請他們上車前往仁義山莊。秋艷時節的開封城麗色怡人,夏侯瑾軒不願錯過這般景色,提議步行回莊,左右碼頭離仁義山莊不遠,又可以沿路觀賞城中楓色,最是愜意。夏侯琳才自暈船癥狀舒緩過來,不想再進馬車裏悶著,對他的提議大表讚同,皇甫卓主隨客便,三人閑適地緩步而行。

進到山莊,劉言兩人已先將行李卸至別院,皇甫卓領著他們前往,說道:“父親幾日前正好有事出門,無法親自迎接,要我向你們致歉,明日他便會回來,晚間再擺宴為你們洗塵。”

“我們兩家交情如何,何至於這樣生疏,世伯太客氣了。”夏侯瑾軒禮貌回應,心裏卻是暗暗納罕。他以前來過數次,皇甫一鳴都沒有這般客氣過,想來是因為夏侯琳初次到來,他不欲失顏於生客之故吧。

來到別院最外頭的兩間客房外,皇甫卓兩天前便讓下人打掃清整,備下了一應所需物事,行李也已卸在裏頭。他道:“若欠缺什麽東西,只管找下人索要,莫要客氣。”

“簡便即可,皇甫兄不必這麽大費周章。”

皇甫卓道:“現在離晚膳尚有一個多時辰,我先讓下頭備些點心過來,你們且緩口氣,歇息一會兒。”

夏侯琳正自打量院落,註意到不遠處門洞過後有個小院子,此處看過去正好可見掛在楓樹枝幹上的秋千,秋千無風而輕微搖晃,似是有人才剛離開。院中花卉比之他處略有差異,花色更加綺麗清新,似乎是個特別巧致的角落。她看院子一端是一幢獨立的黛瓦廂房,眼睛一亮,雀躍道:“那邊也是客房是不是?好像比這邊的別致呢,我要住那一間!”說著跑了過去。

正在對下人吩咐待客食飲的皇甫卓吃了一驚,喊道:“夏侯小姐且慢!”與此同時,夏侯瑾軒心中猛地一動,連忙叫道:“琳妹妹不行,那裏是──”

兩人距離稍遠,都來不及阻止夏侯琳,她已經過了門洞,左右一陣張望,又瞧見院中樹上幾蓬鳥窩,還有懸掛在枝椏低處的圓盤,幾只鳥兒正在啄食當中米谷。此間除卻仁義山莊因紅楓點綴而成的秀麗之外,更多了一股幽雅離塵。

餘光一抹白影引起她的註意,轉頭正見一個丫鬟扶著一名白衣少女走進屋中,未睹正顏,只來得及瞥見那垂柳扶花般的纖纖身姿。

“咦,原來這裏住了其它客人呀,真是可惜。”夏侯琳聳聳肩,也不強求,伸了個懶腰道:“哎,船上搖來晃去的難睡死了,我要去歇一下。瑾哥哥,用晚膳時記得喚我!”轉身輕快地走進她的那間客房。

夏侯瑾軒松了口氣,看向皇甫卓緊繃的面龐,歉然道:“皇甫兄,我堂妹性情直接魯莽,行事風風火火,若有冒犯,還請寬宥則個。”

皇甫卓緩下臉,點頭道:“我知道。”

夏侯瑾軒望了一眼小屋,方才他也瞧見那抹雪白背影,那身衣著雖然不顯張揚,卻與其它門人明顯區別,不禁問道:“剛才那個,可是皇甫兄提過的夏姑娘?”

皇甫卓斂目嗯了一聲,道:“她大概是房裏待得悶了,出來透透氣,聽見我們聲音才又折回房去。”心裏不禁想道,也不知她出來外頭時是否穿得足夠暖和?

“夏姑娘近來身子可好?”夏侯瑾軒問道。過往曾偶然聽他提及這一位青梅竹馬,得知她身體似乎不大爽健。

皇甫卓聞言眉上淡憂,先向外一揚下頷:“咱們那邊說,別打擾到初臨休息。”兩人走回另一邊客房外,他才道:“她不知何時落下的病根,身子一直不若幼時健康,總是小病小恙,雖然不成大礙,但也拖著沒好全過。這些年來每況愈下,調理的湯藥幾乎不曾間斷,近來更是變本加厲,還橫出了並發之癥……”

夏侯瑾軒訝道:“並發之癥?很嚴重嗎?”

“她視線會突然模糊不清,本來只是偶爾發作,前次聽她說起,近來似乎發作頻繁。”他愈說,眉頭攢得愈緊,像個打不開的層層繁結。

夏侯瑾軒亦擔憂道:“怎會如此,大夫怎麽說?”

“氣血嚴重虧缺,因何至此卻不知所以。我又另外請其它大夫來看過,所說和原先大夫診斷的並無不同……怎會有所有大夫都尋不出病因的怪事?”他不禁懊惱。以為憑皇甫世家財勢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為何會遍尋不著方法?

夏侯瑾軒認真地想了想,寬慰道:“說不定後來的大夫受前一位大夫的影響而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這才誤墮迷障,不能看清。我明州有位宋大夫,很多外地病人不遠千裏求醫,醫術醫德皆備受讚譽,我二叔也一直由他視診。只是宋大夫並不應邀出外,如果皇甫兄有此需要,可以帶夏姑娘搭乘夏侯家回明州的商船,請他一看。”

皇甫卓知他是真心想幫上忙,也是真心關心初臨,憂容中不由得淺露笑意,點頭道:“嗯,我記住了。”轉念一想,這豈不是認同他假公濟私的行為了嗎?不禁輕哂。

“沒想到夏姑娘這陣子身子不適至此,皇甫兄為此焦頭爛額,我們這時候來訪豈非多有打擾?”夏侯瑾軒向來細膩多思,這時聽皇甫卓提及初臨病恙,不免對來此為客一事有了顧慮。

皇甫卓搖頭道:“不會,我仍是盡量抽空來探望她,親看她服藥,初臨向來識大體,知道我有他事忙碌,不會介懷的。”頓了頓,望向那張楓下秋千,仿佛能見到初臨坐在上頭、足蹬地面輕蕩秋千的模樣。這是幾年前他為她造的。不知是否他多心,自他洛陽回來後便覺得這向來清心滌塵的院落氣氛似乎有些異樣,明明人事物一如既往,他卻感覺有些不同,可哪裏不同又說不上來。

皇甫卓搖了搖頭,試圖甩開那無來由盤繞在心頭的不安,轉念說道:“況且你們來開封作客於我也有好處。父親前陣子對我和初臨之間的相處頗為不快,你們來訪多少可以轉移父親心思,讓父親暫時不再那麽註意此事。”

皇甫一鳴向來門第觀念深重,夏侯瑾軒多少可以猜到他的不悅所為為何,但即使自己和皇甫卓交情深厚,皇甫卓若未提及,自己也不便探其隱私,便未再對此多言,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皇甫兄,我此番前來,應家父和二叔的噣咐帶了些明州風物和伴禮過來,我自己也挑了些要給你的東西,其中有株長白山產的百年人蔘,我想著或許對夏姑娘身子有益,便拿了來。人蔘益氣,讓廚子料理了給夏姑娘服用吧,也許病情能有起色。”

饒是皇甫世家識多見廣,視珍品奇物為尋常,亦不能敵商貿遍及陸洋的夏侯世家那遍覽各地稀奇珍罕的視野。許多奇瑰異品的取得非關錢財,在乎門路。

皇甫卓知其貴重不在金,仍不得不說道:“你二叔身子也一向不好,你該留給他的,怎好拿來送人?”

“人蔘對二叔的身子反倒無甚作用,我和爹也用不著,留著可惜,贈予需要的人才是好的呢。”夏侯瑾軒笑道:“夏姑娘身子能有起色才最要緊,不是嗎?”

一語中的,皇甫卓不再推辭,笑道:“那麽多謝。”

但願這株珍貴的百年人蔘可抵千百湯藥,能讓初臨身體恢覆如初──明知病無瞬愈,皇甫卓仍忍不住有所寄望。

人只有在束手無策之時,才會寄托人力所不能企及的願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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